第101章

  陆无辞不再逼问，只是收紧了手臂，无声地传递着他的坚持。
  殿内一时安静下来，只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积雪压断枯枝的轻响。
  阳光渐渐变得明亮，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翩然舞起。
  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太久，殿外传来了内侍刻意放轻的脚步声，以及压低嗓音的请示：“陛下，卯时三刻了，该准备早朝了。”
  陆无辞闭着眼，淡淡应了一声：“嗯。”
  外间的内侍立刻噤声，安静地候着。
  千灵能感觉到他并没有立刻起身的意思，反而将她往怀里又带了带，仿佛贪恋这片刻的温存。
  这与他平日里那个勤政严苛，自律到近乎无情的帝王形象大相径庭。
  过了好一会儿，他才缓缓松开她，坐起身。
  锦被滑落，露出他线条流畅，肌理分明的上身，背上还有几道浅浅的、她昨夜无意识留下的红痕。
  千灵只看了一眼，就羞得立刻用被子蒙住了头。
  陆无辞低笑一声，伸手将她连人带被捞起来一些，免得她闷着自己。
  “躲什么？”他语气平静，仿佛在讨论天气，“今日好好休息，不必起身。”
  “你……你要去上朝了？”她从被子里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，小声问。
  “嗯。”他起身，动作流畅地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干净寝衣穿上，系好衣带，又是那个一丝不苟，威仪天生的帝王。
  只是转身看向她时，眼神里残留的暖意，泄露了方才的温情。
  “若觉无聊，让宫人陪你在附近走走。”
  千灵点了点头，看着他走向屏风后，那里宫人早已备好了盥洗用具和朝服。
  她蜷在被子里，听着外面细微的声响，心里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填得满满的。
  ……
  陆无辞离去后，千灵又在榻上赖了好一会儿，直到身体的酸软感稍缓，才磨磨蹭蹭地起身。
  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，她走到梳妆台前。
  铜镜中映出一张眉眼含春，唇色嫣红的少女面庞，琉璃般的眸子里水光潋滟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见过的娇慵媚态。
  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间那支陆无辞亲手为她簪上的白玉梅花簪，脸颊又有些发烫。
  两名宫女悄无声息地进来，伺候她梳洗更衣。
  她们的动作极其轻柔谨慎，眼神恭敬，对于这位被陛下如此珍视的“姑娘”，充满了敬畏与好奇，但不敢有丝毫表露。
  千灵有些不自在地接受了她们的伺候。
  当她换上一套崭新而用料更为考究的浅碧色宫装时，发现衣领被特意做高了些，恰好能遮住颈侧某些暧昧的痕迹。她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升了上来。
  用过早膳，千灵在瑶光阁内慢慢踱步。
  这里的一切都保留着那位神女母亲生前的痕迹。
  她走到那幅画像前，仰头看着画中温柔浅笑的瑶光。
  “他昨天……跟我说了很多关于您的事。”千灵轻声对着画像低语，像是分享一个秘密，又像是在寻求某种认可，“他说，您一定会喜欢我的。”
  画中人依旧温柔地笑着。
  千灵伸出手，指尖轻轻拂过画轴，心中一片柔软。
  她似乎能理解，为何陆无辞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那样一份不为人知的孤独与伤痛。
  也似乎更加明白了，自己对他而言，意味着什么。
  不仅仅是陪伴，更是一种救赎，是照进他冰封心湖的一缕暖阳。
  她在瑶光阁待了整整一个上午，翻看了一些瑶光留下的游记杂谈，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神女婆婆充满了亲切感。
  午后，阳光正好。千灵决定出去走走。
  她记得陆无辞说过，可以在附近随意走动。
  瑶光阁位于后宫相对僻静的一隅，毗邻着一片梅林。
  积雪未融，红梅映雪，景致极美。
  千灵漫步在梅林小径中，感受着冬日清冷的空气和沁人心脾的梅香，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愉悦。她甚至忍不住变回小狐狸形态，在落满花瓣的雪地里欢快地打了个滚，蓬松的尾巴扫起细碎的雪沫。
  然而，这份宁静很快被不远处假山后传来的、刻意压低的对话声打破。
  “……当真在瑶光阁待了一夜？这……这于礼不合啊！”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道。
  “千真万确！今早陛下是从瑶光阁直接去上朝的。而且，据在里面伺候的人说，那位……并非完全的人形，还留着狐尾呢！”另一个尖细些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一丝鄙夷。
  “妖……妖物啊！陛下怎可被这等妖物迷惑！先是罢朝数日，如今更是连瑶光阁这等圣地都……先帝若在天有灵……”
  “嘘！小声点！你不要命了！陛下如今对她护得紧，没见之前议论此事的人都……”
  “可长此以往，国将不国啊！林太傅他们难道就坐视不理？”
  “唉，太傅他们自是忧心忡忡，但陛下乾纲独断，如今又彻底清除了赵显余党，权势更胜往昔，谁敢轻易触这个霉头？不过，我听说，几位老臣已经在暗中联络，打算在合适的时机联名上奏……”
  声音渐渐远去，显然是说话的人走远了。
  雪白的小狐狸僵在原地，刚才欢快摇摆的尾巴无力地垂落下来，耳朵也耷拉着。
  那些话语像冰冷的针，一根根扎进她的心里。
  “妖物”、“迷惑”、“于礼不合”、“国将不国”……
  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妖，与这森严皇宫，与陆无辞的人皇身份有着云泥之别。
  从前她以狐形相伴，虽也有人非议，但总归还能被视作“灵宠”。
  可如今她化了形，与陆无辞的关系发生了本质的变化，这些隐藏在暗处的流言蜚语和排斥，便如同暗涌般浮上了水面。
  她并不十分理解那些复杂的朝堂争斗和礼法规矩，但她听懂了那些话里的嫌弃，以及对她会“祸害”陆无辞和这个国家的担忧。
  心底那满满的喜悦和温暖，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，迅速冷却下来。
  一种混合着委屈，不安和自卑的情绪，悄然蔓延。
  她默默地变回人形，拍了拍衣裙上沾着的雪屑，低着头，快步走回了瑶光阁。
  ……
  接下来的半天，千灵都显得有些蔫蔫的。
  宫女送来的精致茶点，她也只是勉强用了两口，便放下了。
  大部分时间，她都蜷在窗边的软榻上，看着外面的梅林发呆，连那条总是泄露情绪的尾巴，也安分地垂着一动不动。
  陆无辞下朝回来时，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。
  少女抱着膝盖，下巴抵在膝头，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，侧影在夕阳余晖中显得单薄而落寞，仿佛一只被雨淋湿，无家可归的小动物。
  他眉头微蹙，挥手屏退了宫人，缓步走到她身边。
  “怎么了？”他在榻边坐下，伸手想去抚她的发顶。
  千灵却下意识地微微偏头，躲开了他的触碰。
  陆无辞的手顿在半空，眸光瞬间沉静下来，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她脸上。
  “谁惹你不快了？”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，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，这平静之下蕴藏着风暴。
  千灵慌忙摇头，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：“没有啊，就是……有点困了。”
  她不敢看他的眼睛，生怕被他看出端倪，更怕那些流言会给他带来麻烦。
  陆无辞没有说话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，那目光锐利，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，直抵人心。
  千灵被他看得无所遁形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，尾巴尖不安地轻轻拍打着榻面。
  良久，陆无辞忽然开口，语气平淡却笃定：“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？”
  千灵浑身一颤，猛地抬起头，对上他深邃的眼眸。
  那里面没有惊讶，没有愤怒，只有一种了然和冷意。
  “我……”她张了张嘴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  承认了，会不会让他为难？
  会不会让那些背后议论他的人受到惩罚？
  她不想因为自己而掀起波澜。
  “在这宫里，没有什么能瞒过我的耳朵。”陆无辞淡淡道，伸手，这次不容拒绝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，
  “那些话，你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  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。
  “可是……他们说我是妖物，说我会迷惑你，说……于礼不合……”千灵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，委屈和不安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，“我不想给你添麻烦，不想别人那样说你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