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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4章

作者:若得阿娇字数:3054更新时间:2025-11-25 13:47:13
  砚中是前些日子新收的徽墨,墨身刻着细巧的云纹,磨时带着淡淡的松烟香,她力道匀净,磨出的墨汁浓而不滞,在砚台里聚成一汪深黑。
  忽然,一支紫毫笔从旁探来,笔锋在墨汁中轻轻点了点,张明叙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:“府中虽有下人惯常磨墨,却总少些分寸。这些时日,倒只有你磨的墨,浓淡合宜,我握着笔时,写起来才更顺畅安心。”
  巧娘指放缓了研磨的动作,抬眼与他对视,浅淡一笑。
  恰在此时,门外侍从又匆匆来报,声音压得极低:“大人,那道长又来了,在外间求见。”
  她素来知晓,这位道长每次来,张明叙从不让旁人在场,定是要单独相见的。果不其然,张明叙闻言起身,路过她身边时,忽然伸手轻轻搂了下她的腰,脸凑到她耳边,语气似是夫妻间的亲昵厮磨:“我去去就回,在书房待着,别乱走,更别胡言乱语。”
  巧娘身子一僵,轻轻点头。
  待张明叙带着侍从出门,她依着礼数跟在后面出门送了两步,看着那玄色身影转过回廊,才停住脚步。
  闻时钦仍在书房里,她自始至终没敢抬眼瞧他。
  花明柳媚的时节,那暖风熏得人欲醉,也欲落泪。
  “阿姐。”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带着隐隐担忧,“此处风大,怎的不回屋去?”
  巧娘抬手按了按眼角,顺着气息好一会儿,才缓缓转过身,声音平静无波:“没事。你近来查案,不是素来忙碌?怎的有空来府中?”
  闻时钦自嘲一笑:“若说案子,原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,我来府中,不过是想多看看阿姐罢了。自你嫁入张府,对我便愈发冷淡,难不成真是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,连我这个弟弟也不认了?”
  巧娘多想抬头告诉他不是的,多想拉着他的衣袖说带我走。
  可脑海里突然闪过昔日画面:他少年意气,攥着她的手说要入仕为民,说见贪墨必往御史台递折直言,说要在官场闯出名堂,更要护她一世安稳无虞。
  如今他的性命、他拼尽全力要挣的前程,全捏在张明叙手里。她若露半分破绽,便是断了他的路。
  巧娘深吸一口气,语气淡淡:“出嫁从夫,往后咱们依着规矩,逢年过节再见便是。我在张府过得很好,张大人对我钟情,许我正妻之位,我心中感激。当日与他一见,我便知他是可托付终身之人。”
  闻时钦立在原地,浑身都僵了。
  “是是……出嫁从夫……这般浅显的道理,倒是我鲁莽不懂了。”他语气里难掩失落,“许是我对阿姐依赖过深,总还念着从前在绣巷里,咱们相依为命的日子。想来是阿姐如今得嫁良婿,有了安稳归宿,我这做弟弟的,反倒成了多余的人,比之张大人,我自然是不及的。”
  巧娘听着他字句间的失落,心像被细针密密扎着,却只能道:“你如今也是朝廷官员,该有自己的前程要奔,不必总记挂着我。时候不早了,你还是早些回府吧。”
  直到那背影消失于朱门合尽,她才敢哭出声来。
  哭着哭着,苏锦绣的意识便如沉水渐浮,缓缓回笼。
  她能清晰感知到自己正躺着,脸颊上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滑落,是未停的泪。她想抬手拭去,意识却像被无形的屏障困住,指挥不动躯体。
  眼前仍是沉沉黑暗,头脑却异常清明。
  那些被尘封的记忆,此刻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涌来。
  她本就是苏巧娘,苏巧娘从来都是她。
  不过是当年命绝之后入了轮回,在现代俗世里过了十八载烟火日子,如今不知因何契机,竟又魂归旧躯,重回了这方天地。
  怪不得初到此处,旁人唤“巧娘”,她便下意识应了。怪不得这里的钗环绾发、针线女红,她上手便会,生活习惯如与生俱来般融入得极快。怪不得午夜梦回,总觉得现代的车水马龙、霓虹闪烁,倒像一场转瞬即逝的镜花水月,不觉真实。
  原来是这样,原来是这样。
  她从未离开过,只是短暂地迷了路。
  苏锦绣的意识刚清明片刻,便又不可避免地跌进那段浸着血与泪的结局里。
  在张府的最后时日,她被折磨得眼底只剩惧意,愈发没了常月嫣的影子。张明叙很快厌了,又寻来几个容貌不及、却为钱财甘愿顺从的女子,将她抛在冷院,倒给了她逃跑的契机。
  可她怎么就殒命了?
  意识刚要抓牢那片段,便又坠入混沌昏黑。
  零碎的记忆挣扎着冒出来,拼凑出逃亡前的日子。
  自上次在书房与阿钦说过“逢年过节再见”的话后,他果然来得少了。
  她在张府虽处冷院,却因曾是主母,偶尔走动时,总能听见仆妇们私下闲谈,再加上从前常去书房研墨,也能从张明叙与下属的对话里,捕到些关于闻时钦的消息。
  他们说他青云路走得极顺,可性子却大变,成了个偏执的人。京中更有流言,说他为讨好恩公、稳固自己的仕途,竟用手段将自己的姐姐送进了恩公府。说他得了皇帝青眼后便愈发张扬,弹劾的尽是政敌,早没了当年为民请命的少年意气。还说他敛了不少钱财,在御街买了座豪宅,日子过得极是阔绰。
  这些话,苏锦绣向来是不信的。她总想着,即便真如流言所说,大抵也是有了权势后,为护自身周全,才生出的睚眦必报。
  如今张明叙厌了她,对她不甚在意,阿钦又有了自己的势力,想来不会再受要挟。
  可第一次逃跑终究是败了。
  她刚翻出后墙,便被巡逻的家丁抓回,关在了下人的柴房里,连日不给饭食。她不肯死心,趁着一次送水的间隙又想逃,却再次被抓,彻底惹怒了张明叙。
  张明叙倒没对她下死手,许是顾忌着闻时钦如今羽翼渐丰,若真在府中处置了她,日后闻时钦追问起来不好收场。眼看过年将近,他竟突然松了口,让下人送了暖衣,每日备着精致的饭食。
  她瞧出端倪,趁着除夕前夜守岁的混乱,再次逃出了府。
  不敢走大路,只一路往西郊的方向跑,寒风刮得脸生疼,绣鞋早已磨破,渗出血来。眼看离张府越来越远,她心里刚升起一丝希望,脚下却猛地一滑,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。
  一股巨大的悲愤如惊涛拍岸,猛地将苏锦绣从黑暗中拽了出来。
  她骤然坐起,胸口剧烈起伏,大口喘着气。待气息稍定,她环顾四周,才认出这是檀净寺后山的静室。
  方才滚落山坡的眩晕尚未完全褪去,她垂眸时,却见枕边竟放着那本绣巷杂记。微颤着翻开,一行行字迹映入眼帘,竟是闻时钦视角下的真相。
  书中对他奸臣的记载详尽得令人心惊:本是平民出身,璞玉浑金般的少年郎,入仕后却成了睚眦必报的奸佞。为固宠将姐姐送予恩公,姐姐死后他在丧礼上毫无悲戚,泪都没落,只冷言其命薄而已。构陷同僚、罗织罪名送人设狱,借弹劾政敌排除异己,恶事做尽。
  可书页深处藏着无人知晓的隐情。
  那些所谓的构陷,原是天子暗中授意。因他出身寒微,身后无世家牵绊,恰成了帝王手中最称手的刃。借他之手拔除朝堂上的异己势力,待目的达成,便将所有污名尽数推到他身上,让他成了蒙蔽圣听的奸臣,自己则落得个被惑明君的名声。
  史书上的功过一笔,让他落得千古臭名。
  唯有一件事,是他真心实意为之——杀张明叙。
  书中写着,阿姐下葬那夜,他悄悄折返,撬开棺木,见她身上满是青紫伤痕,形销骨立,早已没了往日模样。后来他费尽心力打探,才知晓她在张府所受的折磨。随后他暗中布下天罗地网,不求张明叙速死,只求他尝遍阿姐所受之苦,在无尽凌虐中耗尽残生,以此了却血海深仇。
  就连他留给世人的结局,亦是精心编排的罪证:恶事败露,被同僚联名举发,畏罪逃至绣巷旧宅,自刎谢罪。
  无人知晓他在权贵夹缝中辗转腾挪,看似趋炎附势,实则暗中为流民求过赈粮,为蒙冤的寒门士子递过密折,在无人见处,做了多少利民实事。无人知晓他手刃仇敌,为阿姐报了血海深仇后,这尘世间再无可系念之事。便回到那间满是回忆的旧屋,看着窗外熟悉的巷陌,想起当年阿姐为他缝补衣衫的模样,才缓缓抬手,了结了这一身背负的千古。
  知我罪我,难道其惟春秋?
  苏锦绣胡乱拢了拢衣襟,瞥见榻边搭着件素色披风,想来是为她备下的,随手一裹便往门外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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