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个病房像一头巨大的长着触手的怪物,而李振飞被怪物吞下,在这病房里挣扎,等待着新生。
洛知远除了祈祷,剩下的只有等待。
他又慢慢地踱回来,挨着孟景坐下。
“你不需要上班吗?这里有我就行了。”
“今天公司的事情不多,等下小周会送笔记本过来,我可以在这边处理。”
小周不止送了笔记本电脑来,还捎带了两份早餐,顺带汇报了一下他的份外的工作——耶耶已经带出门遛了一次,开了几个罐头,狗粮和水也给足了。
小周安静地展示“份外工作记录”,照片上的耶耶露出经典的憨笑表情,洛知远觉得心中松了小片刻,紧绷的神情松弛了些许,嘴角往上翘了片刻。
洛知远饿了一个晚上,胃里像烧起了一把火,但偏偏没有任何食欲,早餐只吃了几口就放在一旁。
“洛知远,不吃饭是也想要生病住院吗?”
孟景接过他要放下的早餐盒子,拿了瓷勺,舀了慢慢一大勺炖得软烂开花的甜粥,往洛知远唇边送过去。
洛知远抬手想要拒绝,他便立即沉下脸,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,放软了声调,“吃一口嘛,你要是熬坏身体了,我会超级心疼的。”
“好。”洛知远叹气,张嘴接过孟景手中递来的白粥,连喝了好几口,果然觉得胃里的灼烧感淡了很多,暖烘烘的,人也精神了许多。
到了十一点左右,李振飞的家属终于来了。
那个男人大概是李振飞的哥哥,约莫四十岁上下,矮、瘦,背脊像一根压弯了的枯竹竿,朝前面弯着,他额头和眼角长满了像刀刻一样的厚皱纹,皮肤呈现一种久经日晒风吹的红黑色。
他长着一双窄窄的三角眼,看人的时候从下往上瞟,带着一种久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精明。
才只见一眼,洛知远就觉得不妙。
他不是以貌取人的人,但李振飞的哥哥的眼神,他实在太过熟悉了。
在他长大的地方,最难缠、最精明的村民,往往有一双这样的眼睛。他的眼里看不见悲伤、愤怒,有的只是贪婪和试探,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鬣狗,伺机而动,准备着随时在人身上啃下一块血肉。
“你们学校的负责人呢?”
“我老弟在你们学校出的事,你们得负全责!”
“学校准备赔多少钱?这么大一个人,要是死了、瘫了、废了,这钱要怎么算?”
洛知远没有料错。
那个男人泡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洛知远脸上,他这一连串的质问,每一个字是真正关心李振飞,字字句句都在为接下来的讹钱做准备。
仿佛躺在icu里的人,不是他的骨肉兄弟,而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。
难怪李振飞走不下去。
前有豺狼,后有鬣狗。
连家都不是他的退路。
孟景准备的安慰的话语被噎在口中,脸皮涨红,不知道要如何回答。
洛知远朝他摆了摆手,这种泥潭里打滚练就的胡搅蛮缠的本事,不适合孟景出面对付。
“你是李振飞的哥哥?抢救和icu的钱还没有结,先去二楼续一下费用吧。”洛知远眯眼,低头打量这个干瘦的精明男人。
“什么费用?”那个男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发出一声尖叫,他声音拔高了几个调,“学校出的事,没找你们赔钱就算了,还叫我倒贴?还有没有天理,有没有王法?”
那个男人猴子一样地呲牙,歪着头,瞪了洛知远一眼。他举了举拳头,想要上前动手恐吓。
孟景往前走了几步,几乎是他两倍大的体型起到了很好的震慑作用,那个男人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,把拳头放下来,往后退回去。
“抢救费用,还有后续的治疗费用,一共三万。”
洛知远站在孟景身侧,冷冰冰地盯着他。
“抢劫呢,你们就知道欺负我们老实人,躺一晚就三万块,你怎么不去抢银行?”
“是我叫你们救的吗?花这个钱是你们自愿的,别想讹我。”
“李振飞他成年了,我是他哥又不是他爹妈,没义务救他。”
“这么多年书白读了,一个字都没往家里拿,还要钱。”
“没有,一分钱都没有,他要死了,我就来你们学校闹!等着吧!”
那个男人弓着身体,骂骂咧咧,他边骂边退,眼珠子滴溜溜转着,在洛知远和孟景身上走了几个来回。
洛知远清楚这种类型的人,他们向来欺软怕硬,别看张牙舞爪的,其实心里虚得很。
那个男人贴着墙,慢慢朝楼梯口退去,他推开走廊边上的消防门,啐了一口,“你们给老子等着!”
放完这句狠话,他一转身,从门缝里挤了出去。
洛知远看着砰地一声阖上的消防门,眉头拧得更紧。
绝对不能让师兄知道家里人来过。
【作者有话说】
下一章师兄就醒啦!
第50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
“十一号李振飞家属!”
“在!”
“可以来换隔离服,准备去icu探视了。”
洛知远将手机和随身物品交给孟景,跟着护士进入缓冲区换好衣服。
icu的温度更冷一些,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,洛知远绕到病床前面,终于看到了李振飞。
他紧闭着眼睛,脸上没有太多血色,唇角留下了几处被浓酸灼伤的印子,还有几个血泡。他嘴唇泛白,有些开裂的缝和翻起的死皮。
连接在李振飞身上的仪器滴滴响着,红色的曲线和数字在不断地跳动。
李振飞的手上连接着不少管道,还有两条宽宽的束缚带,将他的手腕固定在病床两侧。
他是因为自杀送进医院的患者,除了抢救之外,医生还需要防止他再寻短见。
“师兄。”洛知远轻轻喊了一声,他的声音闷在厚厚的口罩内,有些发闷。
李振飞醒着,他的眼睫颤动了好几下,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,才像落在蜘蛛网上的蝴蝶那样,挣开看不见的束缚,抬起了眼睑。
他的瞳孔没有聚焦,涣散无神地看着天花板,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动眼球,将视线定格在洛知远身上。
他的眼睛里仍然空空的,没有高兴,没有伤心,也没有愤怒与期望,像是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,或者是一台耗尽了能量的机器,只剩下一个还没有散架的空壳。
“师兄,你好好养病,外面的事情我都处理好了。”
洛知远心脏像刺了一下,他斟酌好久,深吸了一口气,站在病床前面,将外面发生的一切纷争尽可能地用简单和温情的方式说出口,“吕老师说文章还是你的,你安心配合医生养病就行。”
李振飞沉默了片刻,过了还一会儿,他微微抬起手指,在床板上轻轻敲了两下,回应洛知远。
这“笃笃”两声仿佛耗尽了李振飞的力气,他又阖上眼睑,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几痕鱼尾纹往下渗去。
“你哥哥来过一趟,听医生说你没有事情,所以又回去了。这边治疗方案定下来了,医保能报销很多,不用担心。”
他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。
探视时间转眼结束,护士在门外催促,洛知远回头再望了一眼,走出门。
下午的时候,李振飞的状况已经趋近平稳,洛知远与孟景找医生确定了方案,签好字,徐晓健买了一些住院需要的日常用品过来接替两人。
洛知远卸下担子,松了一口气,才觉得满身酸软,像被抽干净了力气一样,心脏砰砰砰地快速跳动着,有些心悸发慌。
熬夜过头,操劳过度的现象。
这种感觉,洛知远不陌生,以前连续通宵做实验的时候也出现过。
洛知远脚下发虚,像踩在棉花上一样,使不着力气。
他沿着台阶往下走,一片小小青苔贴着鞋底,脚下一滑,身体重重往后倒去。
孟景眼疾手快,一把捞住他侧腰,堪堪把人护在臂弯里,带向怀中。
“你还好吗?”孟景低头,看向洛知远。
洛知远眼下聚了一片乌青,眉心因皱眉太久,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竖痕。
孟景皱了皱鼻子,心疼起来。
“没关系,有些累了,回家补一觉就好。”
“上来,我背你。”孟景蹲下,回头看向洛知远。
“这么多人……”
路过他们的行人侧目,洛知远脸颊发热,弯下腰去,伸手推了推孟景肩膀,“走吧,都看着呢。”
“我不,你上来,我就要背你。”孟景回望了他一眼,像只讨食没讨到的大型犬一样,鼻腔发音哼唧了两声。
不依他还委屈上了,真没点办法。洛知远叹了一口气,弯下腰,双手搭在孟景肩膀上,交握在他脖颈前。
洛知远的重量压在背脊上,体温透过紧贴在一起的衣服传过来,孟景露出得逞的笑意,回头朝洛知远眨眨眼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