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1章

  汽车开过陡坡，停在孟景家门口的水泥晒谷坪上。
  这一季不再晒谷子，悬吊的竹竿上挂着冬至日开始做的风干肉，据说，只有冬至这一天做的，才别有风味。
  车门打开，洛知远抱着耶耶先下。
  到了不熟悉的环境，耶耶先拘谨了片刻，接着便耐不住这么大片青山绿水的诱惑，绷直了链条，一个劲地想往外边跑。
  洛知远先下车朝着房子喊了两声：“爸——妈——”
  “回来了啊。”
  洛有富在喝酒，穿着一件好几年前买的、磨破了袖口的羽绒服，眯着眼睛，坐在一张矮凳子上，一颗花生米，呷一口村里老李家晾的粮食酒。
  洛知远给家里寄过不少钱，也每年都给父母购买换季的衣服。
  从物质上说，他问心无愧，他称得上孝顺。
  但是，他的父母为了道德绑架，总会在他回家的时候，穿上最旧的衣服，哭诉一番生活的不易，好让自己居于道德的高地，便于从各种琐事上审判他们的儿子。
  他们这一套用得太多，洛知远差不多免疫了。但是今天一起来的还有孟景，洛知远又觉得面皮发热。
  “嗯，回来过年了，妈呢？”
  洛有富这才发现洛知远身边多了一个光鲜亮丽的陌生年轻男人，他放下酒碗，拍拍身上的灰，慢悠悠站起来，又朝孟景打了个招呼：“辛苦老板捎他一程了，快进屋喝口酒。”
  接着，洛有富又赶紧摆出一副大家长的做派，指着洛知远挑毛病，“这么大的人都不懂人情世故，麻烦了别人也不请进来润润口。”
  “叔叔，我是洛知远的……”孟景看了洛知远一眼，又道，“洛知远的朋友。”
  “继续喝你的酒吧，不用管我们，我的朋友我自己招待，我们在这边住几天就走。”
  洛知远递给他爸一份打包好了的牙签牛肉，他爸立即把花生米推一旁，换了下酒菜，美滋滋地又满上了一杯。
  洛知远和孟景往屋里走。
  农村的自建房不小，里里外外有好几间，洛知远再喊了一声妈，接着听见挨着厨房的餐厅传出来吵吵嚷嚷的声音，还有麻将碰撞的响声。
  不用猜也知道，一如往常，他妈妈在打麻将。
  “外面冷不冷。”王桂英一边摸牌，一边在看牌的间隙里抬眼匆忙看一眼儿子，“碰”她推出去一张牌，侧头用下颌指指一旁的沙发，“带同学回来了啊，你自己招待，妈忙着呢。”
  王桂英沉迷麻将，不过还好，她们只玩小的，顶多两块一局，她牌技也好，还不至于因为这种爱好，给家里经济添什么负担。
  “外面不冷。这是我的朋友，今年和我一起过年。”
  洛知远朝妈妈介绍孟景，王桂花只忙着打牌，她摸了一张新的牌，把手中最尾头的幺鸡退出去，对家一拍桌子便笑了起来，横着胳膊把面前一堆牌推倒。
  “今天终于也赢你一次了，还是点炮，大胡，清一色！来来来！”
  王桂英开始去拿手机，打开微信赚钱，剩下的三位中年妇女推倒麻将，一轮洗牌，一边看着洛知远和面生的孟景八卦起来。
  “找对象了吗？”
  “今年是不是快三十了？”
  “一年赚多少？”
  “这个帅哥哪里人，也有对象了吗？”
  “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家？”
  洛知远懒得应付这些人的七嘴八舌，用起他的惯用伎俩，装内向。
  孟景倒是出于礼貌，不好意思地一一回答着些阿姨的一堆问题。
  “桂英姐，难怪你家洛知远还没讨媳妇，你看别人家孩子多会说，不就有女朋友了吗？”
  “就是就是，上一回我好心让我姨妹妹的闺女加他微信认识一下，他愣是不通过。男的还没有别人姑娘家家主动，他这讨媳妇……”
  王桂英平日里赢牌多，又经常拿洛知远在别人前面嘚瑟，现在倒是给其他人逮到了几回，抓到了弱点，七嘴八舌地开始贬损。
  王桂英输了牌，心情不好，沉了脸，朝洛知远道，“你带个男同学回来算什么本事，带个女朋友才是正经事……”
  洛知远懒得听他们的叨叨絮絮，和孟景一起从汽车后备箱里卸下来礼品，搬进内屋沙发，和王桂英打了声招呼，“妈，我出去走走，去水库尾头，摘点菜回来晚上吃。”
  洛有富喝上了酒就不管世事，王桂英打麻将向来不走神，看今天这架势，他和孟景要是不想晚上吃辣酱拌剩饭，就得他来下厨。
  两人出了餐厅，往外边走去，到了外头，总算觉得吐出了一口浊气。
  耶耶被拴在门柱子前，自来熟的小狗已经陪喝得微醺的洛有富唠嗑了一会儿，看到洛知远和孟景出来，他又马上尾巴摇成电风扇，朝两人扑过来，洒了好几根狗毛在洛有富杯子里。
  洛知远将耶耶牵在手里，另一只手招呼孟景过来，自然而然地牵上。
  牵了半分钟，他又反应过来，这里是村里，是口舌是非，八卦最多的地方，不能叫人给看见了，不然是无尽的麻烦。
  洛知远勾了孟景手心一下，又放开他的手掌，指了指门口只蓄了一半水的水库，“我家在那边有块菜土，种了你最喜欢的冬苋菜，要不要晚上去摘些来？”
  孟景还没有点头，耶耶就急急忙忙地开始应声，沿着环绕水库的路，往前跑去。
  洛知远松开耶耶的链子，看了看有些担忧的孟景，解释道，“乡下没有人会怕耶耶，让它跑一会儿没关系，它聪明，这么大了，不会丢了。”
  耶耶在半岁前还怕水，现在倒是已经忘了曾经落水的阴影，一溜烟儿就沿着岸边跑到了只剩个枯草丛里晃动的尾巴，过了一会儿，又掉头过来，在两人裤腿边上蹭蹭，再跑远一些回过头来等人。
  洛知远家的菜地在水库尽头，这里土地肥，离水源也近。
  虽然洛有富和王桂英都等着儿子带他们进城享福，不是那种会用心经营田地的人，但这里的土地好，菜也长得像模像样——只是杂草多一点儿。
  孟景带着耶耶在水库边的缓坡上跑来跑去，洛知远熟练地掐了一些冬苋菜的嫩尖儿，又在一旁发现了长得还不错的胡葱，索性捡了一根结实一点的木棍，辅助着又弄了不少胡葱。
  洛知远觉得，家乡的山水可爱，平常遗憾这可爱的山水中寻不出可爱的人，这一次孟景来了，竟然也算补足了遗憾。
  “晚上吃胡葱煎蛋吗？”
  洛知远朝着水边的身影喊了一声，孟景和耶耶一起回过头来。
  洛知远将手中的棍子扔出去，耶耶立马撒丫子跑过去，叼起棍子回到身边，孟景也一起过来了。
  他在洛知远身边蹲了一会儿，看着一地的杂草，不解问道，“胡葱是什么？”
  “这个。”
  洛知远掀开塑料袋，指给孟景看。
  细细的绿叶子，像韭菜又像葱，孟景拿起来闻了一下，香味很浓郁，有些像这两种，又有些说不上来的特别。
  “好神奇的东西，我以前没见过。”
  孟景好奇地抓起一小颗胡葱看了一会儿，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。
  “市场上好像没有卖。”
  “那我要尝尝。”孟景看了看塑料袋里绿绿的一小把，也蹲下来，学着洛知远，找了一根结实的棍子，在菜地旁找起来。
  “这里有一颗！”
  孟景高兴得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，只差跳起来。他小心翼翼地抓着胡葱一头，另一手学着洛知远的模样，挨着胡葱的根部把棍子插下去，又小心翼翼地撬起来，然后抓着靠近根部的地方，把胡葱整个从地里面提出来，再甩一甩根部的土壤，放进塑料兜中。
  两人兴致勃勃地挖着胡葱，耶耶则在一旁自娱自乐，一会儿用嘴筒子拱着石头往下滚，一会儿又飞快地沿着水库旁的斜坡跑下去，叼着石子上来。
  天边的晚霞慢慢落下去，在山顶铺了一片赤色，倒映在水波里，又碎成片片锦缎。
  两个人挨着，分工合作，去撬同一颗胡葱。
  他们的距离越挨越近，呼吸喷在彼此的脸上，洛知远抬起头来，眼神不小心与孟景相遇。
  几乎是本能一般，他觉得心跳加速，两颊微红，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眼。
  一个柔软的吻，如他所期待一般地落了下来。
  洛知远伸着双手，悬空着沾了泥的手掌，忍不住拥抱住孟景，身躯紧紧地贴在一起。
  孟景吸吮着两片唇瓣，心脏也突突地跳着。
  他们闭着眼沉浸在拥吻中，仿佛时光停滞在这一刹那。
  “汪汪汪！汪汪汪！”
  耶耶突然大声吠叫起来，洛知远睁眼，只见一个酷爱钓鱼的王胜利，提着一个塑料桶，拿着一杆钓杆，朝这边走了过来。
  洛知远推开孟景，捡起地上的塑料袋，头也不敢回地往另一边跑去。
  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喘过气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