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7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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晓梦见我字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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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8-25 10:29:26
乔青纨笑得抱起肚子。
正是青梅从酸涩到成熟的季节,日月山庄的老管家捧着青瓷酒壶而来,壶中浮冰相撞,叮咚作响,清脆得像是檐下的风铃。
四个少年人围坐在老梅树下,他们笑着谈论过去的遗憾,谈论着现在喜欢的诗集,讨论今后。醉到深处,酒盏里的碎冰渐渐化开,天上的流云散尽,星子明亮,银河如练,四人沉沉睡去。
那时年少,轻风与岁月仿佛都照拂着少年意气,他们只道是一个寻常夏夜。
往后人生聚散,阴差阳错,二十年磋磨,只是那时他们都不知情。
**
时间匆匆而过,到如意四年,青城三杰各自分别,魏海棠有孕,徐安期决心留在百越。
当年的徐安期考虑到自己的宗牒尚在儒宗未除,况且他还想和徐潜山解释清楚自己的心意,于是在魏海棠的的支持下,他与百越护卫一起离开百越,前往儒宗。
就如同徐潜山猜测的那样,徐安期当年选的是陆路。按行程,他应该从边境兖州出发,至徐州、荥阳、清河、陈郡,最终抵达青城。
行至荥阳镇水,镇水河畔柳色新绿,徐安期在祭祀殉城而亡的孔氏夫妇庙宇处留下过一盏长明灯,后来被薛家兄妹寻得,辗转交到了魏危手中。
这也是魏危一行人寻到的,徐安期留在中原为数不多的印记。自此之后,他的踪迹仿佛从此消失在这片江湖。
魏危不明白,从荥阳到青城,不过数日路程,为何徐安期的佩剑太玄出现在了远在扬州的日月山庄。
也是很久之后,魏危才忽然记起一件事。
【天水娘娘庙】
靺鞨退兵,百废待兴。民间有传闻,靺鞨人的血腥屠戮使得镇水城阴气郁结,这才招致连月暴雨。
水龙一直淹到城外荒废的农田,荥阳官府开了水陆道场,听从太史局来的道士的话,铸就一口青铜大鼎,镇住作乱的水龙。年深日久,便成了香火鼎盛的天水娘娘庙。
在天水娘娘庙,魏危与乔长生曾许下愿望,抛绣球入大鼎。而在二十多年前,徐安期回儒宗的路上,天水娘娘庙连个影子也没有。
没有镇水的大鼎,没有同行的友人,没有一马平川的大道,有的只是大雨如注,寸步难行的道路。
徐安期被这场大雨拦住去路。
**
荥阳有一小镇,名为泽陵。
魏危与陆临渊、乔长生三人游历江湖时,从清河出来,被夏无疆一行人追杀,被迫入林,也是在最后关头,赶上了荥阳泽陵去往扬州的漕船。
当年的徐安期踏上了与他们一样的道路。
因为连日暴雨,他决定前往扬州,走水路前往青城。
徐安期到达扬州,就听说日月山庄的乔青纨成婚了。
他有些意外,上一次见面,乔青纨还曾说,若是有机会,她想出扬州去青城看一看。
前往儒宗与师兄见面,尽快回到百越的重任让徐安期不停步地向前走,但那些熟悉的场景、少年交过的朋友却让他不断回头。
徐安期沉思着,春风吹拂而过,落花簌簌而落,其中一朵落在他头上。
或许人在面临大事时总会生出一种奇异的预感,徐安期心头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悸动,他勒住缰绳,喊了一声驾,转头往城东奔去。
风吹过脸颊,他朝远方望去,衣襟被这风吹得鼓起,露出腰际太玄。
夕阳西沉,将天际烧成一片灼烈的金红,徐安期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,他就这么策马跑着,直至看见熟悉的大门。
徐安期敲响了日月山庄的大门。
那一瞬间,命运的道路就在此分岔,走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结局。
**
贺知途接待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少年。
徐安期在进入日月山庄的那一刻就隐隐察觉了不对,他的直觉向来敏感,他四处张望,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,但还来不及厘清,就被身旁护卫一句“乔夫人”刺得回神。
徐安期皱起眉头,很认真地看向接引他的侍卫。
“你们不应当喊她乔夫人,应该叫她乔庄主。”
“……”
中原话还说得不是很好的侍卫不知作何回答,只是十分讨好地笑了笑。
在贺知途的要求下,乔青纨像一道游魂那样被请了出来。
那时候,日月山庄上下除却几个无足轻重的婢女杂役,上下尽数易主。那些曾怀抱善意接纳流民的人,那些守着故纸堆的,无一例外,都没能逃过望西人鸩占鹊巢的屠戮。
或许从亲眼目睹了身边的人被杀那天开始,乔青纨就已经开始在逐渐地、缓慢地死亡。绝望是无声的,即便最坚韧的人,也逃不过这种从内里开始的凋零。
就在乔青纨以为所有鲜活的情感都已随往事埋葬时,徐安期的到来带来了她那些鲜活的,久远的记忆。
乔青纨有些恍惚。
她产生了一种错觉,就像是回到了从前,徐安期不曾改变,他依旧坚定、热忱。即便江湖早已被浸染得浑浊不堪,即便人心在欲望中扭曲变形,那些阴暗的、狰狞的世相,却始终未能沾染他分毫。
他站在那里,依旧怀揣着满心赤诚,随时准备将它分给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朋友。
乔青纨之后无数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,她那时做了最蠢的事,最糟糕的决定。
她让徐安期得知了真相。
徐安期不动声色,借着重返故地的名义,在诗集中写下“此地危险”几个字,叫跟他来的百越护卫明白。
他知道,他没有办法在护着乔青纨的情况下,带着她杀出日月山庄。
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。
从日月山庄出门,徐安期策马奔赴官府,贺知途很快察觉到了不对,率望西人倾巢追杀。
贺知途还记得太玄剑出鞘的样子,与他所想象的文弱的儒宗弟子不同,徐安期杀人的剑招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招式,每一道银弧划过,必有一人应声倒地。
徐安期是中原近百年来最出色的少年剑客,在他名声最盛时,甚至连江湖第一都不敢与他比肩。
但他也只有一双手,一柄剑。
徐安期一人杀了二十四人,与此同时,他也被逼入日月山庄附近的树林。
徐安期气力聚于一剑,虽有防备,但不防望西人中有射雕手,一支冷箭迎头射来,射中了他的肩膀。
剧痛让他清隽的眉骤然蹙紧,有什么东西从伤口遁入,像一条毒蛇在血脉里游走,一路炽烈烧下去。
徐安期是一个很爱玩笑的人,到这个时候,他忍不住自嘲,他在这世上蹦跶了这么多年,捉弄了那么多次徐潜山,让陆长清与魏海棠替自己收拾了多少次烂摊子,原来冥冥中都在此刻等着他偿还。
……
……
事后贺知途清点过,徐安期一共杀了三十二人。
直到美人泪的毒性发作,刺骨的寒意顺着经脉游走,转瞬间又化作燎原烈火,从骨髓深处烧出来。那些翻涌的痛楚如同活物,化作千百条毒蛇在颅内撕咬,往最脆弱的软肉里钻。
头痛欲裂,徐安期几乎控制不住地想找个地方撞一撞,但他没有多余的力气。
他跌跌撞撞走着,头顶的月光吸引了他最后的目光,他所有的剑招都成了下意识的本能。
徐安期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,他察觉到一阵冰凉,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腹部,只感受到一片血染,却不见更多的鲜血出来。
徐安期笑了一声,他知道自己的血快流干了,所以没得可流。
他撑着剑,气息慢慢微弱,半跪下去。
围上来的所有望西人都在迟疑,他们举着长刀,在十步外围成半圆。
徐安期撑着剑,但他们没有一个敢动手。
因为他是素冠徐安期,他一人一剑杀了那么多望西人,所以就算此刻看起来穷途末路,也让人不敢轻举妄动。
即使他们很清楚,美人泪无药可解,按理来说,徐安期的内力应该被消解地差不多了。他再怎么强悍,也不过是在用最后的气力,稍微延缓了一点死亡的时间而已。
望西人的包围圈如潮水般分开,贺知途踏着满地血污,沉着一张脸上前。
他的愤怒难以言表,来自徐安期,也来自他自己。
就差那么一点。
就差那么一点,就让这个中原剑客冲破重围。三十二人的鲜血,那瓶本该用来毒杀百越巫祝的美人泪,竟只换来徐安期一条命。
贺知途憎恶一切超出掌控的事物,厌恶计划出现的纰漏。而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,这种无能为力感觉,被称之为恐惧。
贺知途的愤怒亟需发泄的机会,他收起手中的长刀,骂了一句手底下的人居然被已无内力、强弩之末的中原人吓成这个样子。
他靠近徐安期已僵硬不动的身躯,就要伸手探寻他的颈侧脉搏。
就在这一瞬,徐安期睁开眼睛,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出太玄剑,月光在剑上流转,剑刃如一面银镜,倒映出贺知途脸色剧变。